在培华所遇到的老师中,印象最深的要数陆中明先生。
先生六十有余,在培华中文系执教已经数年了,他衣着朴素,表情严肃。但与人相处却极为和善,侃侃而谈,让人如浴春风;尤其授课旁征博引,激扬顿挫。我想先生是真正学者型的教授。这表现在先生对所授课程都研究得很深,形成自己的独特的理论体系。譬如讲《社会心理学》,先生并没有完全按照教材的编写顺序来讲,而是跳出教材之外,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阐释如精神心理学,人本主义等心理学流派。这时有的同学就着急了,先生每天只讲一些与教材“无关”的东西,这样考试如何过关?可是这些同学后来不得不承认,先生这些看似“无关”的讲解,却每每都是直达知识的精粹。明白理解了先生所讲,然后再反观教材,便觉其浅显易懂,真有“一览众山小”的感觉。
先生研究的方向是宏观经济学,但在学校一直担任文史课程的教学。这一方面是校方的安排,另一方面也是先生自己的意思。他说:“学科之间往往是互通的,研究经济学却不能局限于经济学,只有通过多方面获取信息才能开阔视野,启迪思维,更全面地把握事物。”为此先生每天要读书到深夜,几十年如一日。先生深知大学生作为成人,不再需要长辈们为之设计一切;作为老师,他不只介于知识的传播,更注重对学生智识的培养。先生在学术界和在师生关系、师友关系上总保持着自己的独立空间,关键时刻总能把学生当作子弟一样保护。
为了做出最好的讲义,他常常更是通宵达旦,一篇讲义有时会数次修改,在不同的班级他都会拿出最适合的讲义。先生自己勤奋,也极力要求我们博采众长,多有涉猎,而且常常要把遇到的一些好文章推荐给我们读。比如柴静女士的《我们都被深深地嵌在这个世界里》,钱理群先生的《我的学术动力》,这些文章都是先生自己花钱复印给我们读的。现在想起先生,我的心总会砰砰而动,先生的教诲总萦绕心间。培华不是没有大师,而是培华秉承的“以德为本、德育为先”厚重的人文精神淡化的大师的光环。每每想起母校的师生们,总会感到一种庆幸,在这个朴素的大学里深造,真是有机缘、有福祉。
如果把上述看作是先生在培养学生一种“宽广的胸怀”,那么“独立思考”又是先生教学的重要追求。先生注重“课堂讨论”。讨论内容有的与教材有关,如秦何以统一六国,李白与杜甫诗歌之比较;有的是针对当时的一些社会现象,如“胡润排行榜”所折射出的一些社会问题,于丹和易中天何以在全国走红。先生鼓励我们大胆发言,不要担心说错。他说:“我们要允许一些人说错话,说错了,我们一起讨论,这样真理就诞生了;如果常以圣人来要求,不允许说错,那以后还谁敢发言,社会还如何进步?”先生要求每个人将自己的发言写成文章。有的学生觉得已经讨论过了,不想再写,先生允许其另择话题。对于学生写的每一篇文章,先生都看得非常仔细,有时评语的字数要远远超过文章;有的学生行文不够流畅,但有自己独立的思考,先生同样给打高分。
课间休息,先生是从来不去教师休息室的。他把黑板擦毕——先生每次都是自己擦黑板,到卫生间洗完手,就回到教室里和学生一起交流。先生知道自己和学生接触的时间少,他想抓住这一点时间尽可能多地给学生解答一些问题,在学生独立思考习惯的养成上给予一些帮助。
许保伟同学是我们班的贫困生,大学几年里频频因交不上学费而失学,先生得知后千方百计的联系上他,先生没有什么承诺和壮语,他说:“我不会让这样优秀的学生失学。”几年里,先生时刻关照着许保伟的学习生活,总时刻想着如何去资助他。
我在培华听了先生两年半的课,同时也是读解先生的两年半。如果说我在大学里学到了一点学术精神和研究问题的方法,那么,先生的引导和教育才是我的源头活水,理想之花。先生常教导我们:“大学学习,主要是学习方法,在听课时应跟着老师的逻辑思维发展而发展,体验老师怎样思考问题,但不应跟着老师的思维人云亦云而没有自己的想法。”在这样学术氛围的熏陶下,我们班半年里便涌现出了好几名“精英”。先生曾称:“他们虽是大二的学生,但他们的论文足以和毕业论文相媲美,而且是优秀的。”
不管是教学还是搞学术研究,先生都是站在弱势群体的这一边,是一直在为推动中国的民主和法制建设而努力。“文革”时期,正值先生的青年时期,那是他被划为“右派”,被下放到陕北劳动改造达10年之久,先生曾说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年代。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,他把自己大半辈子的阅历写成了一本书,书名就叫作《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中国》。在这里,我与中国是什么关系,中国与我的关系都深入到他爱国的骨髓里。他在前言里写下了如下的话。
………
我经常又想,其实在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里,即使资讯来源最灵敏、最迅速、最便捷的人或者政党或者机构,仅依靠自身的力量,仍然难以做到对一切事物,加以全面科学地认知,从而避免所有重大的错误和失败。解决的办法,往往容易成为“摸象”的人,政党、机构应多加信息交流、学习、讨论;每一个人,政党、机构,都应该敢于说出并在适当的程度上坚持自己了解的局部真实,同时也要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和界限;每一个人,政党,机构又必须有良好的听取吸收他人、政党、机构的思想与知识的良好心态与行为。也就是要建立一个既从每个人本身的权利和局限性出发,又从整个社会发展需要出发的真实民主和法制的社会……
——摘自陆中明著《告诉你一个真实的中国》
这段话可以当作是先生所有努力的出发点和落脚点。他把这种努力比作一个向山上不断滚石头的游戏。他说:“我是希望石头起动的,也想尽力于此;我可以付出,可以错误,可以被诅咒,但石头还会起动,不断地滚落中总会有进步,这就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宿命。”
是的,先生一直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——他更多的时候认为这是责任,用先生自己的话说,叫“略尽人事”。在我培华毕业的时候先生已很少在学校上课了,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社会调查上。在烈日当空的时候,在暴雨倾泻的时候,在狂风大作的时候,我总是想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,背着一个大包袱在坎坷的山路上独自行走。这个时候我就不由得想拿起手机给先生发个信息,告诉他,你已经为社会付出了好多,你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。《楞严经》云:“如第二月,非是月影。”夫第二月并月影亦不是,则其于月也何有?“人以手捏目望月遂成二轮,取其捏出者为第二月。……第二月虽非真月,然离真月,亦无第二月之可见。”先生以自己的执已达到追求真理的至境,然“真月”与“第二月”的追求仍是先生永无止境与现实的“叩问”与“对话”。可我知道,任凭怎样说先生也是不会停下来的,这是他的“宿命”。我拿着手机好半天,只发出几个字:先生,请保重!
(本文作者郝先锋,05级中文系学生)